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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城（二）

双城（二）

1

董警探和周记者的相识多少要拜时代所赐。
再早十几年，大清的龙旗还在长江沿岸不时飘遥，基本没有女性出入职场的份，也就无从相见。而如果晚十年，摩登女性早就占满江浙南北的新闻报刊；她俩在人海偶遇，至多在心里嘀咕一声“漂亮”，也不会有进一步认识的念想。
不过这也难说：就业女青年虽多，当警察和侦探的却是百里挑一。
就连无奇不有的鸳鸯蝴蝶小说里，也只见过叶黄夫妇探案。

“你真去黄浦江找霍桑了？捞着宝了没？”
周涛开门便见到宛如落汤的董警官。在门口稍一环视，连忙把人拉进屋。“说了多少次是小说话本，就你还当成偶像。想看探侦小说，林纾的四卷福尔摩斯还在架子上积灰呢。”
“那本来就是我买的，早看过了——阿嚏！……我还不如去跳黄浦江呢，”董卿一路打着哆嗦，瞧见穿“哎……有没有趁手的衣服，我下午还得当差。”
“那件别动，准备礼拜六穿着去舞厅来着。”
“这不男装吗，周涛你真不是贼啊……”
正说着，那厢董卿已经换上整洁的衬衫，下身则换上深色长裤。湿漉漉的警服则挂在立式衣架上，支起个稻草警探形象。
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，又抓起梳子把凌乱的头发稍稍理顺，就准备往外跑。
周涛站在她身后一勾，就把人按回椅子里，拿毛巾揉起了脑袋。“到底去哪儿耍了？”
董卿一听周大记者平和可亲的语气，心里不由得发虚，目光四处转。“那什么……去江湾试了试手气。”
“然后被人家扫地出门了？”
周涛手上用劲儿，头毛越揉越乱，“当我是三岁娃娃，这也信。江湾那边赌场早就不兴泼水了，你手头那几个钱就全输光了，又能贷出几个钱来？最多也就被扒……”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。
董卿却豁然开朗，扭过头来，“你怎么知道人家江湾赌场的规矩？……申报怎么还没开除你。难不成被扒的是你……不对，有伤市容早就该登报批评……”
“少贫两句吧祖宗。”

董卿略一打理头发，“江湾有个姑娘跳河自尽了。我刚接了案子，下午准备跑一趟。”嘴上说着，却不时回头。
周涛瞧她回头，也忍不住笑起来：别看董警探平日里的江湖气，实际到了熟人面前还真有点脸皮薄。何况她们虽然合租，平日里的工作生活却是保守着互不过问的原则，最多是交流沟通罢了——董警探估计还真不知道她平日里都忙些什么。
“手头的事情还没结，我这阵子怕是没空。这么着，下次请你去三星楼喝茶？
“三星楼没有唱弹词的吧……”
“没有没有。就算真有……也怕警探先生去收租子不是？”
一通折腾后，董卿整装出发。临行前，她挠了挠头发，“周涛，你还有没有远方亲戚？”
“没有。”周涛答得干脆利落，顺带关门送人。

董卿原是随口一问，可老周答得如此干脆，反而增添了她的疑心。
三天前公共租界巡捕房收到封寻人信件，因为奖金有限，很快就被拨到下属街区；发现是寻找十年前的故人，没照片没画像，全凭文字描述，众巡警就失了兴趣。倒是董卿随手拾了起来，她也没从中看出什么章程，可是要寻的人也姓周。
“难不成那寻人启事真跟周涛有什么关系？”
直到乘电车到了案发现场，董卿才收回了心思。

江湾的案子其实她早就查得七七八八，死者是个年轻的烟花女子。听证人说，最近好不容易寻到了家人，家里还催她寄钱回家；绝望之极自尽而亡。
不巧，董卿还认识那姑娘。她住在赌场边上的梅家弄，平日里多唱苏州弹词，有时候也唱戏。正如老周所言，这地界里巡捕房警探常常是跟烟花柳巷收税收贿的，和日常收保护费的青帮估计也差不了多少。虽然董警探正直，家里也有几个闲钱，足够她拒绝同流合污；可也远远不到能管束或者救济同行的程度。再说，谁又能管得来这一整个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呢？
董卿轻叹一声，走入警戒现场。
那被害人已收殓尸体入了小棺材，棺材边上站了三五个所谓亲属。其中还有个七尺的汉子，横抱棺材不让警探接近。“定是被人害死的！指不定是哪个客人惨下毒手，你们要是不查明真相，我妹妹可是死不瞑目！”
董警探略略一听，就知道这大概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“远方亲戚”。再仔细瞧瞧闹事人的面目，还真跟被害人有几分相像。她耐着性子跟同事交班，还是被无耻的被害人家属气得不轻。
她那同事也有趣，“这么说，你知道她最近的客人都是谁？”
“我妹妹写信给我了……有赵家庄的老爷，李果行的主子……”

董卿一听简直哭笑不得。她拉了同事到一旁，小声指点，“让他们分开来报名单，瞧瞧是不是同一份。下午鉴定的结果也差不多就出来了，正好两边收工。”
“还有他……对，就是那个坐汽车的！”

董卿眼皮直跳。
转过头去，正对上一脸错愕的熟人官员，俞先生白皙面容上写满了无辜。

2

周涛错过了对家的碰瓷二连发的好戏，可她这边也是进退维谷。
上个月白公馆拜托她寻找走失的少爷。说得倒是天花乱坠，什么江洋大盗、青帮老鬼绑票。其实老周估摸着白家的实力，实在招惹不来这样的绑匪，更别说什么威胁警探。
这案子到处透着蹊跷，不过冲着赏金她还是欣然答允了。
结果她找了一通，发现白少爷是跑到石库门里享受“新式人生”，不想回家娶妻而已，根本不存在绑匪。将消息原样发回后，白公馆硬说要把人带回家才给酬金。

老周这才一拍脑袋：白家打得一手好算盘。自导自演的绑架是假，把小少爷拐回家是真。

她略一惆怅，那边董警探都连破俩案去赌马了。要不是“江湾一日游”游成了落汤鸡，董警探肯定还要嘲笑她几声“业余侦探”。
这不，她都在三尺巷潜伏个把月了，还没找到接近白少爷的机会。
现下又多了新的问题：本来三尺巷远离申报馆，周涛不至于碰见熟人。现在那谁谁自己搬到巷子里来，还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同事；为防止身份被摊破，她既不能频繁进出，时不时回到跟董警官合租的房子，也不能轻易上街。这可真是给“拐走白少爷”的重任带来了十二重的麻烦。
不过周涛始终不肯多想的是，究竟是案件麻烦，还是去跟李修平重逢更麻烦。

——希望是董警官最麻烦。不着急催她平摊房租。

周涛正和一群佣人嗑瓜子抹牌，脑子里却不住想起早上落汤鸡的警探。说是去赌钱了肯定是假的，那究竟是为什么呢？
“哎小周，这把咱们联邦。”杜家二婶乐滋滋地道，“多赢你二叔几个啦。”
“好嘞，”老周心里飞快地算起牌来，估摸着怎样给二婶放水，“婶婶这几日瞧着精神，有什么好事情呀？”
“还有什么好事情，”杜家二婶推了推牌，“赶集市买了件称心的衣裳，你二叔也不晓得说人话。”
老周上下打量，笑道：“市场上？真是好眼光。我瞧这手艺和源隆泰的绸子也不相让，婶婶下次买衣服可得捎上我，多指点呀。”
“那是应该的！”杜家二婶笑弯了眉毛，“对啦小周，最近几天巷子里好几家招短工呐。要是不嫌弃他们孤寡单口名声不好，大可以去试试。”
瞧这二婶说的，跟招亲找童养媳似的。老周暗自摇头。转念想到三尺巷里独身的人家只有三四处，很有可能是白家少爷招佣人。连忙谢过，匆匆让旁边的伙计接手牌局，便往巷子里走。

“嗨，还真是白家少爷。”
周涛开心地摇头晃脑。
佣人的行当里自然有帮别和规矩，但上海租界的女佣行当，是安徽和苏州、扬州三分天下。来往几家老佣人的举荐，和一口安徽方言，足够当毛遂自荐的名片；何况三尺巷也算不得大巷，用不着到引荐店里引荐。因此省下了许多麻烦。
她正跟雇人的主事“交代身世”，不觉身旁多了个瘦高的影子，石青外衫罩着袄裙窈窕，却比一般的闺秀贵妇站得更笔直，行走时自有亭亭玉立、风骨清嘉的味道。

“就她了。”
“李夫人……？”
被抢了名额的白小公子和介绍佣人的主事不约而同扭过头来。
被指名的老周则呆在原地。

李修平看见小跑堂固执不肯转身的模样，笑意又加深几分。“我看这位小朋友……很有眼缘，就她吧。”

3

“俞先生、俞长官。请问，距离我上次见到您，经过了多长时间？”
“两个小时……？”

俞飞鸿今日打扮得十分儒雅，戴一顶白黑礼帽，订制款礼服把身形配得格外修长。如果再加一副圆框金丝眼镜，走在街上多半要被认作震旦大学的教授了。可这位文雅的好先生却比街上的地痞还能惹事情。
看见俞先生礼貌的浅笑，董卿也笑了起来：“请问本应在东区开会的俞先生，乘搭哪班电车，能把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渡过来？除非……”

除非她根本没去开会。
董警探下一刻就把这想法否定掉：同时放了十几家洋行和实业公司的鸽子，还不包括若干记者和不明身份的贵客？
谁要这么做，不出三天就会在苏州河或者黄浦江上漂流。小作坊业余侦探周涛，说不定还会接到去打捞尸体或者救人的请求。
——可怕的是，年少无知的董警探还真曾经帮她打捞过。
想到自己划着船，突然发现身后合租人捞了尸体上来的惊悚回忆，董警探的笑容变得更加冰冷。

但很快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，因为俞飞鸿摘下礼帽冲她颔首，诚恳地道：“是啊，我没去。听说小莲的戏唱得好，就来听戏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幸好董警探有先见之明，把这位大人拎出来单独审查，否则巡捕房的老大哥少不得要为消灭“风言风语”而灭口了。
她大清早把这人拯救出来，去开什么例会；结果对方的报答就是跑去玩票？
董警探正郁闷着，同事敲门来报，小莲家属的供词和法医鉴定也已经落实，基本和她预想的相差不远：相差的那一点，就是这位俞先生。
“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？”俞先生满脸歉意，垂首致歉。
还知道是添麻烦！

董卿深吸一口气。
大清早到巡捕房要人，都以为这位爷要去请教青帮大佬，掀起刀光血影。谁知道是乡愁发作，抓人陪同去花船看姑娘！

这等“美差”按说巡捕房都挤破了头，可对正直青年董警探来说绝对是煎熬：先不提那些莺莺燕燕怎么兴致盎然地勾搭她，也不提她还得保护俞先生的“安危”，就说一曲终了该付钱的时候，对方“两袖清风”的情况真是令董卿吃够了苦头。
或许这也不能全怪俞先生：今天这情况换别人当差，少不得一番要挟。别说付款，不让船主赔钱又赔笑都是轻的。
怎么到她这里就变成被赶下船，还为了保护姓俞的大官而被人扔进河里？

“不敢不敢……”董卿劝退了同事，这才回过头来说实话，“为了您的安全，也为了我们巡捕房的安危；您就不能找师爷给您配个警卫？”毕竟这家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，怕不是要整个上海滩的警探跟着倒霉。
不过俞大官这倒霉体质也是奇特，才到上海两天，就接连碰到事件。要换了周涛那个业余侦探，说不定开心还来不及呢，用不着自己去找案子，这往案件上撞的体质肯定会成为周侦探的摇钱树、致富法宝。

“谢谢，我会考虑的。”
董警探多少有点吃软不吃硬，见俞飞鸿没脾气地配合调查、认真致歉，火气早就消得差不多。剩下几分嘴硬，还是对那点后台背景的怨气：她刚当上警探没几年，碰见有权有势的人大多人品不佳。加上平日里走街串巷的工作，反倒是对寻常人家有几分亲切。

“我说得也重了，不然……一会儿轮班我请你去三星楼喝茶？”

董卿见俞先生眼睛倏地亮起，心里“唉哟”一声：怎么，喝茶也犯毛病吗？
俞飞鸿笑弯了眉眼，“董警探果然也是懂行的，三星天虽然没有苏杭评弹，可新来了黄梅调的班子。连我也还没有听过呢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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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感谢阅读！ヘ(_ _ヘ)

必须回去写报告了，更新遥遥无期（x

半夜写得放飞自我orz又Oooc，简直不知道写了啥。
都是我的锅，我的锅。